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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羊癫(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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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土墙。

一张幡子。

那幡子上只有两个字:“羊癫”。

其实这儿都不能算做个馆子,只是个小小饭摊儿。

那饭摊夹在一条小巷间,巷子极荒凉,一面墙壁凹进去半间斗室,守摊儿人就操持在那里面。

而饭摊儿就在露天。

沿着墙放着一溜条桌,几张长凳对着墙放着,吃羊杂面时尽可以抬起头来欣赏那墙泥里掺着的草梗。空气里有羊肉的鲜味夹杂着膻气。

守摊人在昏暗的凹室里拢着火,炭气里鲜炙着孜然的气息。那守摊的看着年纪也好老了,模样像一只羊——弓着背时只见他下颏上的须抖抖地在动,象只年老的山羊;而一抬起脸,脸上却有一个绵羊般的纯良。

一个戴大檐帽的客人就对着那条桌坐着,她穿的是男人的衣衫,这时正侧过脸望着那幡上的字。田笑一到,看见她就不由有些发窘。更窘的却是她下面的话:“怎么,不偷马了?改着来顺手牵羊了?”

田笑不觉脸红了红。

那女子一时拿眼看着他,田笑只好抬头去看那幡上的字。天已擦黑,幡上的字迹模糊了。却听那女子道:“那是他写的。”

——谁?

田笑一怔,接着明白,她嘴里的他,当然只能是古杉了。

“他在咸阳城没什么朋友。”

铁萼瑛慢悠悠地说。

巷子上空狭窄的天快黑尽了。

——咸阳城在近天黑时还是很有气象的。在那渐渐暗去的光景中,这座城池象正在孤独地掩面而退,巷子口那几颗枣树的枝桠像是它苍硬的十指,浮躁的阳光、白日的喧嚣、与历史的尘埃在那一刻渐渐落定,要落入一个密匝厚实的夜。而这时,咸阳城会隐约显现出当日初造时的轮廓来。

“我在这个城市里查找过他所有的交游踪迹。我查了好久,才发现,他原来没什么朋友,一向也很少来咸阳。”

铁萼瑛慢慢地说着。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朋友,那就只有他了。”

她轮廓太过硬朗的下颏指向那个在凹室里操持着的老人。只听她笑道:“你看他的身材,看不出他其实只有三十岁吧?”

“可他看着却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听说六七年前,曾经有一伙堕民图谋暴动,他就是其中之一。”

“可他把他们出卖了。所以,现在,只剩他在咸阳城守着这么个摊子。而那三十多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宁古塔是个很偏远的地方,想来也死的死,痨瘵的痨瘵了吧。”

田笑的心不由沉了下来——暴动?出卖?堕民?

他不由猛地想起剧秦。那天他听说古杉与那剧秦曾经算朋友的,如今,这个年轻的老头儿也是堕民?他与古杉又是什么关系?

铁萼瑛忽微微一笑:“你看他长得像头羊,却每天宰杀好羊肉卖给过往的行人,是不是觉得和这故事之间是有着什么关联呢。”

然后她看着田笑:“现在,你不窘了?”

田笑已缓过劲儿来。

他大咧咧地往铁萼瑛身边一坐,“你一个大姑娘家喜欢上个男人,都敢直捅捅来直捅捅去的说话;我一个大男人家喜欢上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好窘的?”

他脸上又绽开他那没皮没脸的笑,已把古杉的事儿抛在一边了。管她心里想谁呢,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不是坐在她的身边吗?

他还从没和铁萼瑛距离这么近过,这时看到她的侧面,只见微弱的光中她侧边的脸上绒着一层少女的绒毛,让她显出一种从没在她身上见过的静好。

田笑心里微动了动。

铁萼瑛却庄容道:“你救的人呢?”

“谁?”

“小白鞋呀!”

这句话几乎又把田笑打入了地狱,他张了张口——她不会把自己当作那小白鞋的恩客吧?

他可实实在在是清白的!

他急得脑门子上筋一暴,接着却一笑,因为回想起今天下午的局面来。

——在隆福寺后园,最后,在小白鞋终于吃不住那魏大姑的攻势,眼看就要失手受死时,田笑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因为他看到了小白鞋脸上那薄薄的笑。那是讥诮的,也是伤惨的,虽说只薄薄一层,但让田笑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袖手不管。

他突然出手,带了小白鞋从魏大姑手底下就逃。可逃时才发现,魏大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们这次清理行动想来筹划得很周详,“列女传”中人物就来了好几个。

这批女人,不好惹呀不好惹!到现在,田笑想起她们还忍不住要直吐舌头,杀鸡抹脖子。他自己的功夫虽说不错,但也只勉强才算得上近于二流,可他的“隙驹步”非同小可。可就是仗着这曾经让邪帝都惊诧过的“隙驹步”,因为带上了一个人,他竟怎么也冲不出“列女传”中几个人的包抄之势。

田笑那时可真的急了——魏大姑、郝婆婆、三九姨、大妗子……田笑认出了这几个人,他不知这些该死的几乎让所有江湖人物都头疼的婆娘今天怎么凑了个齐!

她们一迭声地骂田笑与小白鞋是“奸夫**”,要在平时,田笑保证会被骂得要笑得忍不住咧开嘴来,说不住还要回句口——“你们这些正派女子怎么但凡见了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马上就要想起‘奸’呀‘淫’的?”

可当时他真的急了,魏大姑的攻势强悍得和一流好手男人都有一拼;三九姨不愧姓封,她的封杀让田笑空有好多次机会都无法得隙逃走;至于郝婆婆,天啊,她那一脸的皱纹像渔网一样,网的就是他这条自寻烦恼的鱼;而那个大妗子……田笑一回想起来头都大了,她那么大一对**,跟一对锤子似的,光凭它们,抡起来也就够自己受的了。

小白鞋已身受数创,血染白鞋。

在咸阳城西的那偏荒巷子的屋顶,田笑与她就这么狼奔豕突着。

小白鞋忽然开口:“放开我!”

田笑诧异这女子原来也非全无义气,冷哼了哼,依旧一手拖着小白鞋,好让她跟得上自己的隙驹步。

小白鞋忽把嘴凑到他耳边说:“你这么卖命救我,我已伤成这样,好了后也不见得有力气陪你睡了……”

田笑怒得恨不得回手抽她一小耳光。岔神之下,几乎被魏大姑一招肘底锤正锤中胸口。他闪了闪,勉强避开,后面还是沾着了下三九姨的裙里腿,屁股上一片热辣辣地疼。接着发现才,小白鞋原来已陷入伤重力疲后的神志不清。

田笑又急又怒,耳中却听神志恍惚的小白鞋突然开声唱了起来: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那个软……啊哈嘿;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药那个蛋……啊哈嘿,哟嘿……

田笑乍听之下,几乎听呆了。只觉那声音全脱小白鞋平日的矫揉造作,像是她平生头一次用略带暗哑的本声唱出来,而不是假假的逼尖了喉咙的。

那歌儿本是西北民歌,田笑自己也会。他喜欢这歌,因为那词儿,每听一次都让他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可这时一闻之下,只觉心头伤惨至极。这歌儿他平时听过不下千百遍,没想今日咸阳城这灰败败的屋瓦上,会听到一个女子再一次这样的唱起。

那像是,她渴望一生而又一直自掩、终于发于心底的歌。难怪她可以迷倒那么多男人,原来在她矫揉造作的底里,竟有一种温柔可以刮骨若此。

田笑躲闪间犹忍不住回望了下小白鞋的脸。只见她气喘吁吁,脸上脂粉已尽被汗水冲落,头发粘黏在额头上,露出了她太薄的额头与发际太高的缺点,一张脸显出一个女人三十过后皮肤的真实状态,带着松泄与疲惫。田笑只没想到她脂粉冲荡渐尽后还会有如此一歌,这时只觉救她也不冤了。

可眼下,到处都是该死的跃也跃不完的灰瓦乌檐。田笑心底大怒,拨不开心底的闷郁,忍了一刻,突然敞着嗓子贴着小白鞋尾声落处唱了起来:

……第一次瞄妹妹……你不那个在……啊哈嘿;

你妈妈……劈头打我……两锅锅那个盖……啊哈嘿,……哟嘿!

这一声,却把小白鞋一个人脱力尽处的低喃唱出了没拘没管的泼野,把魏大姑几个一时听到都闹得有些呆了。她们心头茫然,隐有所感。只见在她们强攻之下的屋脊上的这对“情侣”,那疯傻的势头,当真是她们平生所未曾见。

可小白鞋的眼忽望向不远处,直直的,呆呆的,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人。

然后只听她喃喃道:“啊……是你……我说怎么有人来救我,原来是你派来的……”

田笑听得晕头晕脑,回头疾看了小白鞋一眼,只见她眼中全是欢喜。

她脸上容光跟回光返照似的,田笑只当她迷疯了,怕糊涂了,可顺她眼光望去,却猛地见到一条人影飘然而来。那人影几乎是虚的,全看不清他的形容身段。只是看似缓缓,但其实疾快地就已掠到田笑身边。伸手一兜,已把小白鞋抱入怀里,还得暇冲田笑耳边道:“分头走,我绕迷她们,晚上羊癫子胡同见。”

说着,他抱着小白鞋,竟长身破围而去!

田笑其实也没看清他的脸。但听那身形带起的隐隐如松涛般的风响,心中就不由一凛:是古杉!

接着心下却没来由一怒,是对小白鞋的一怒。他想起小白鞋刚才的话来:什么叫“原来是你派来的”?自己枉拚了命救她,结果白给古杉赚了人情!

田笑心头怒骂:妈妈的,都是卑鄙小人,两个都是!

他刚刚才升起的本还欣赏小白鞋的心立时淡了——破女人,算什么人啊,见了个更有来头,更有风势的小白脸,原来你立马忘了咱这身边的真肝胆。哼,枉我救你一番!

——田笑自己在那儿一时开心一时恼怒地想着,也没答铁萼瑛的话。

他此时心里大憋闷:凭什么告诉她!跟她实说了,不明摆着要把明明是自己拿命搏来的功劳,最终还是要被古杉那小子盗抢去?

呸,这世上怎么会有古杉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不知怎么做作,竟在个个女人心中都完美成一个王子似的。连小白鞋这种骚浪娘们儿一见他都立马纯情得跟个黄花闺女似。他还活个啥呀?那还算男人吗?

田笑本来对古杉已经颇生好感的心,登时又变得不以为然起来。

他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脚,突然对自己很是满意。

——哼,是个男人,就该粗手大脚的像我这样。古杉那样精刮过份,又算些什么男从。只有没眼光的女子,才会看上他。

铁萼瑛见他半天没吭声,跟上次见他时饶舌的样子大异其趣,不由微觉奇怪。

她本不是多话的人,也只漫声道:“我远远看到了。但顾于师门,又不明缘由,就没好出手,只远远看你们跑远了。”

微笑了下,“我还远远听到你们对歌。呵呵,你们这样的情人,却也真真江湖罕见。”

田笑一听,不由急了起来。“什么情人对歌,什么江湖罕见……我跟她全无关系的。”

接着他看到铁萼瑛一贯严肃的眼神中有促狭的笑,也就不辩了,咧开大嘴笑道:“你真是小人之心。我田大侠客这次可全是路见不平,拨刀相助!”

“而且,我大丈夫救人不图其色,坐怀不乱。人救下来后,就直接把她塞到她情人手里去了。如此光明磊落,你以后但遇到江湖同道,可要帮我大大宣扬一番。”

说着他不由开心,有一点报复式的快感。猛觉得肚子饿了,正要敞开喉咙叫一碗面,却见远远的环子远远地蹦了过来。

那环子早看到他,正一蹦一蹦地飞过来。

一时小巷子里只见到一对冲天辫儿在飞。她一头扎到田笑桌边,跟她田哥哥打了个招呼,蹦去叫了好多好吃的,回过头还没等坐下来,就瞪着眼睛盯着田笑身边的铁萼瑛直看。

铁萼瑛被看得有点呆。

田笑都有点不好意,正要拿话解趣儿,却听要命的环子猛然开口了:“田哥哥,这个姐姐就是你这些天茶不思饭不想,为她恨古杉恨得满头包的那个啊!”

田笑头马上“嗡”的一声大了——自己今天就不该招呼她来!

要不是想起她早上起来滴的那两滴眼泪,突然同情她,怎么会招呼她叫她晚上来见见那个她最渴切的古杉?

谁知这小要命的一来就给他来上这么一句!

田笑只觉得脸上在红,红得烧起来,再烧下去这条巷子只怕都被照亮了。心里却失了把火似的,恨不得伸手把环子的嘴给捏起来。

可更要命的却是环子下面这一句:“好啊好啊,这姐姐虽不算好看,但跟你顶配顶配的了。田哥哥,你把这姐姐娶进了门,我就可以依着你原来的话,好跟着你做小了;田哥哥,我这小老婆的事儿你可不许赖;田哥哥……”

她下面还要饶舌头地往下嚼,田笑只见铁萼瑛面色微微一变。他料知这女人定是最恨这世上男人个个有三妻四妾的打算,只见她哼了一哼,竟什么话没说,一按桌子,甩下钱就走了!

田笑心里气得几乎没炸了,冲着铁萼瑛背影,张了张口,也不知怎么解释。

他心头大怒——这个铁人好容易有空儿有说有笑地跟自己说上了几句话,他容易嘛,还要瞧她心绪,还要瞧古杉没跑出来的空当,还要瞧自己是不是刚好打叠出勇气……今天好容易刚刚做了件露脸的事,正好给她看到了,可这死环子!

——她是定把自己当成只爱三妻四妾的轻薄人了。他田笑盯着环子,眼神一时恨不得吃了她,看着她正欢喜的左摇右晃的小脑袋,恨不得掐住它就入桌子上磕。对,没错,还要正磕在那桌子的尖角上!

环子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去远了的身影,一脸无辜地看向田笑:“我又说错话了吗?”

田笑看着她那口细碎的小白牙,恨不得把它们一颗颗敲下来,再拿过来按在自己喉咙上,直接用它把自己咬死才好。

那半间凹室里却传出一声轻笑。

田笑满腔怒火,回头一看,却见那凹室里不知什么时已多出一个人。

那屋里黑透了,点了盏灯。那人就在锅台边上,身影被灯晕涂上层锈色,脸上眉眼在锈锈的光中颇生古意。像黄铜镜子里照出的人影儿,他脸上颇有质感,也不像是个小白脸儿,却像是照他的那黄铜镜子没有磨光,微微有些毛。那个身段,瘦长的衣服裹着肌肤,肌肤包的是骨头,好象专为体现那一身骨头似的。

环子怔怔地看着他,只觉这人给她感觉格外特异,好象小时只爱玩闹的她有一次偶然进了书房,在书房里找到一本书,翻开厚软的旧纸,猛地在册页上看到一枚铜钱般的月。那时节,心里感觉只像时光匆匆地在身边流,这世上的一切都恍惚不见,印在她眼里的只有那颗月了……然后细看下才知那不是月,而是一枚印章,只是那章子太好看,看着像颗月罢了。

……章子上刻的什么环子也不认得,不过只记得那字迹锋棱俱出。这时细看下,只觉得炉台边那人眉眼锋棱,五官峭挺,乍看似那铜钱样的月,再细看,却似一方字迹深锲的印章似的。

田笑也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看到古杉。

他静了静,本以为会忿恨,不过下午两人也算同仇敌忾过一次,这时不知怎么心里竟升出些欢喜来。

他拍了拍身边的凳子。

古杉就走过来,随意地坐下了。

那摊主就上前,颤微微地给这张桌上添了盏灯。

古杉却自带了一瓶酒。

酒很清,味儿闻着很醇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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